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番外三

此言一出,眾臣皆倒吸一口涼氣。

且莫提我早已非當日監國之襄儀公主,手無半分權柄,只怕連當今太后,都未必敢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如此口出狂言。

群臣之中以楊櫟之最為震驚,他忍不住站起身來,指著我道:「公主殿下豈可如此胡言!慶王殿下乃是蕭家之皇長子,是皇室嫡系唯一的血脈,在陛下重病之際將朝中大小政務操持有度,論品性、論才知謀略,更是有目共睹!慶王的儲君之選,朝中群臣無人有異議,又豈公主僅憑一人之言將其一概否之,未免太過不把大慶社稷放在眼裡了!」

楊櫟之話音方落,其他數名朝臣紛紛附和,更有人道:「公主早已不再擔負監國之職,今日來為陛下送行臣無話可說,可若是干預朝政那便就是僭越了!」

景嵐靜靜地聽著朝臣對我的指責卻不打斷,我留心到他的嘴角旋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,我淡淡會轉過身,對著朝臣們道:「諸位大人所言不錯,慶王乃是皇上的胞兄,皇上無子,理應由他繼任皇位……可本宮在此卻有一問,不知能否解惑?」

楊櫟之眼中似有不屑,口中仍道:「公主殿下有何見教?」

我笑了一笑,冷然問道:「敢問諸位大人,弒殺聖上、謀害皇后之人,可否為帝?」

這驚世駭俗的一問成功的令偌大的延福殿靜了下來。

人人皆露出膽顫之態,不知是被這番話所驚還是因我說出這樣的大逆之言所撼,楊櫟之當先振袍怒問:「荒天下之大謬!眾臣皆知陛下乃是重病不治,豈是為人所殺!而臣女……皇后更是在為陛下禮佛祈福的途中因馬失控墜落懸崖,當日同行之侍衛皆是親眼所見,又怎麼會是為人所害?!」

禮部侍郎道:「楊大人所言極是!」

東閣大學士更道:「慶王仁厚,陛下病時在塌邊盡心侍奉,陛下信任,方將朝政交予慶王之手,公主初回皇宮,如何能不分青紅皂白訕謗慶王清譽!」

諸臣你一言我一語,恨不能撲上前來將我攆走,連素來寡言的趙庚年都忍不住深鎖眉頭,場面一時失去控制。此時,景嵐微微抬了抬手,這才讓大殿稍稍穩住,他慢慢望著我,沉聲道:「襄儀此言,確是令本王為之駭然,究竟是從何處聽來謠言,竟讓你以為本王會對聖上下此毒手?」

我等了許久,便就是等他這一問。

我道:「究竟是不是謠言,待我請上兩人進殿,真相自有分曉。」

景嵐坦然挽袖道:「本王問心無愧,但請無妨。」

我所說的兩人,自然就是景宴的貼身內侍成鐵忠與皇后了。

成鐵忠右臂空蕩蕩的跨入,當他看到棺柩之中的景宴時,滿面淚如泉湧。他深深跪在柩前,哭道:「陛下……是奴才來遲了一步啊陛下……」

就在所有人都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之時,一道飄然的白影緩緩的踏入殿中。

皇后一身素白纖弱,面容蒼白如紙。她手中抱有一個奶糯雪白的嬰孩,彷彿每走一步都有千鈞般重。楊櫟之看到死而復生的女兒時,整個人幾乎控制不住的顫抖,滿朝臣子乍然見到死而復生的皇后,皆是驚恐萬狀,而皇后卻一步一步撐到了棺木之前,重重跪下身:「臣妾帶皇兒回來了,皇上。」

至此,便是再愚鈍之人都能看出,皇后死裡逃生並誕下龍子歸來了。

景嵐袖中之拳緊緊一握,面上雖有驚異之色卻無半點慌狀,他鞠身行完禮,詫然之中帶有喜色道:「當日隨從的侍衛說皇后蒙難,陛下與朝臣們實在痛心不已,如今不僅皇后無恙,竟還為陛下留下血脈,實乃大慶之幸……」他這麼說的時候,皇后忍不住流露嘲意,景嵐置若罔聞,繼續演道:「可本王卻不明白,皇后既然平安,何不早些派人回宮告之,要等到今日才……」

皇后出言打斷:「慶王自然希望本宮帶回消息,如此方能在諸位大臣尚未察覺之際將本宮與皇兒剷除!」

這一句怵目驚心之語由皇后親口來說,效果顯然大有不同,此時,就連一力支持慶王的楊櫟之都忍不住望向景嵐,而景嵐鎮定自若,仿若沒能聽懂皇后話外之意,「皇后所言是為何意?莫不是連皇后也以為那場意外乃是本王所為?」

成鐵忠看景嵐這般泰然自若的裝腔作勢,終於跳起身來暴喝道:「是你!是你下毒害死了陛下,又命殺手追殺皇后娘娘!護送娘娘的侍衛一個也沒有活下來!若不是蒼天有眼,庇佑皇后與皇子,只怕如今你的奸計已然得逞!你!你簡直比豺狼還要惡毒!」

景嵐出於禮儀對皇后畢恭畢敬,但見成鐵忠如此辱罵自己,卻是浮起了怒意,他威然道:「成公公,你說本王派人追殺皇后娘娘,可當日隨娘娘出宮的侍衛無一人有受傷,此刻他們護主不周如今皆關押在大牢,此事刑部與大理寺皆可為證。若你不信,本王這便派人將他們傳召入宮當面對峙!」

成鐵忠一時沒摸准他所言是虛是實,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原來如此。

原來當日隨同成鐵忠與皇后出宮的那群侍衛都是景嵐的人。首先,他們行到了山上激怒馬匹,讓馬車失控沖向崖際,接著有另一撥偽裝的殺手突然出現,阻攔了侍衛救助皇后的假象,皇后在車中聽到刀槍之聲自然認定是有殺手殺她,如此,萬一事敗,皇后活了下來回宮告狀,可當時所有人都毫髮無損的活著,諸臣當然會認為所謂的殺手不過是皇后在驚慌之際的錯覺,這樣自不會有人把矛頭指向慶王。

如此步步為營,謹慎謀下後路,不愧為景嵐。

果不其然,這時皇后所有的控訴都變得蒼白無力,畢竟那時她懷有身孕,情形緊急又在車廂之中,連殺手的影子都未曾見過,又如何由此指認景嵐?

景嵐溫和道:「皇后娘娘,只怕您對本王是有所誤會,皇后娘娘失蹤期間,本王著刑部與京師衛翻遍了整座山只為尋找娘娘,又豈會對娘娘有加害之意?」

皇后顫了一下,抿住了唇,「你對陛下施以毒物,令陛下卧床不起,此乃陛下親口對成公公所言,而成公公為了保護本宮,更是斷了右臂險些喪命,你說你無禍害聖上之意,如何令本宮信服!」

「陛下親口對成公公說,是本王毒害陛下的?」景嵐蹙眉望向成鐵忠,「成公公,不知陛下是何時同你這般說的?」

他這話一問,我已聽出了是個陷阱,未能來得及阻止成鐵忠,他已脫口道:「便是在皇后娘娘出宮前一日陛下親口對奴才所言!陛下中毒已久,若不是同安堂的掌柜康臨發現的,只怕連陛下都被蒙在鼓裡!只可惜康掌柜也已不知所蹤……定是你暗中已將他害死!」

「同安堂掌柜?」景嵐問,「康臨由始至終都隨太醫院陪在陛下身邊替陛下診治……」他說著,望向太醫院士,「王太醫,本王所言,可否屬實?」

居於末列的王太醫站出身來,道:「慶王所言句句屬實,康大夫直到前幾日方才離宮回到同安堂,此間一直在太醫院裡為陛下配藥,所有太醫院之人皆可為證……」

成公公已傻了眼,「這、這怎麼可能……他分明……」

他分明是被景嵐所收買了。

雖然不知景嵐用了什麼辦法,連康臨都能在最後臨陣倒戈為他所用,看來當日康臨故意失蹤,然後潛藏在太醫院,這也是景嵐所埋的一顆棋子。而此刻他這一招棋路所指之人……只怕不是別人……

景嵐陰沉沉地對成公公道:「你說在皇后出宮之際陛下告知於你一切皆是本王所為,可當時陛下分明已昏厥不醒,如何言語!若然陛下尚有意識,何不招眾臣入殿當眾言明一切?你既稱因保護皇后險些喪命,何以不在獲救之後將此告之楊大人……」

成公公已被激怒的語無倫次:「奴才……奴才是去尋公主,讓公主回宮揭穿你的惡行!你,你……「

「楊大人近在京城,你又何必要捨近求遠去尋公主回來?難道你認為楊大人還能加害自己的親生女兒不成!」

成公公張口結舌,此時此刻他又如何能解釋得清景宴把我叫回京城的真正意圖?

景嵐道:「你所言前後矛盾,顛倒是非,一而再再而三的污衊本王,究竟是何人指使,意欲何為!」

繞來繞去,景嵐總算成功的把矛頭指向了我這兒。

我把視線重新移回到他的臉上,淡淡問道:「慶王所指何意?」

他道:「你失蹤了兩年,忽然的在宮中出現,又『恰到好處』的將『解救』後的皇后帶到殿上,讓皇后指認本王弒君……呵,襄儀公主,不知你可否先回答本王,何以這兩年來連皇上都尋你不到,成公公是如何僅憑一己之力就能把你找回的?」

「慶王的意思是說,成公公乃是受本宮所指使蠱惑皇后,目的是為了阻止你登基為帝?」

景嵐反問道:「難道不是么?」

我微微一笑,「本宮這麼做,對本宮有何好處?」

他平平笑道:「本王若是弒君謀逆,自然無緣帝位,而能繼任之人唯有小皇子了,小皇子乃是初出生之嬰孩,需得有人輔佐,如此攝政之位,當仁不讓便是襄儀你了。」

說到此處,景嵐目光一利道:「襄儀啊襄儀,你若有心讓皇子繼任,本王絕無異議,若不願本王干涉朝政,威脅皇子的帝位,本王大可遠離皇城,你何苦要如此處心積慮陷本王與不義?」

我心中不期然閃過一抹哀意,昔年兄妹之情早已蕩然無存,可究竟是什麼改變了那個月朗風清的皇長子,怕已是多思無益。

我往前踏出兩步,忽然趁侍衛晃神之際抽出他腰間佩劍,刷的一聲,劍尖指向景嵐的喉頸,眾人皆是大驚,景嵐負手而立,不為所動道:「怎麼,事敗欲要殺我?」

我笑了笑道:「慶王殿下方才問成公公,若然聖上明知自己身中劇毒,何不召見大臣述清真相,」不等景嵐應答,我道:「那麼本宮問慶王一個問題,若然劍懸在此,動則斃命,你……當如何?」

景嵐眼中似有火光在跳躍,他不怒反笑,「公主是說,本王控制皇上舉動,令他無法召見臣子?」

我學著他的語氣,反問道:「難道……不是么?」

他低頭看著劍尖,冷笑道:「皇妹可真是語不驚人死不休,這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,倘若本王當真圖謀不軌,自有蛛絲馬跡可循;倘若沒有,滿朝文武誰人會信這荒唐之言?」

我拋下長劍,「慶王言之鑿鑿,稱並無謀害聖上,我與成公公所言皆是對你憑空的誣陷……不錯,成公公確實沒有任何能夠指證你的證據,皇后娘娘當日的遭遇也不能說明是慶王你有心陷她於險境……只不過,世上本無不透風之牆,你當真以為今日本宮是空手而來?」

話音方落,我解下腰間束袱,將景宴所給我的遺詔從白色裹布之中抽出。

明黃色的遺詔呈在大殿之中,我側首道:「此乃皇上親筆所書之遺詔,本宮今日來,正是為了將此遺詔公之於眾。」

群臣的身形俱是一震,景嵐在短暫的愣愕之後恢復常態,他道:「遺詔?且不提皇上重病不起,便是他當真寫了遺詔,朝中重臣豈會無人知曉?又怎會落在你的手中?」

我並不急著打開遺詔,「詔書在我手中,自然是皇上親手所予,朝中諸臣何以無人知曉,自然是皇上無法令他們知曉。」

景嵐冷笑道:「焉知此詔是真是偽?」

我緩步踱至趙庚年跟前,將遺詔遞給他,「趙首輔,你曾為太子師,皇上的字賦書畫自幼便是受你輔教,這詔書究竟是否皇上親筆所寫,您一看便知。」

趙庚年在展開遺詔之時,雙手微微有些顫抖,他慎之又慎的看了三遍,忽然重重跪地道:「此遺詔確是聖上所書無誤!」

眾臣震驚不已,此時的景嵐終於有些慌了神,他試圖掩飾滿眼的怒浪,嘲諷道:「公主與皇上一起長大,常同食同讀,公主會模仿皇上的字跡又有何出奇?」

我看了他一眼,再度借用他說過的話道:「倘若這詔書乃是本宮偽造的,自然有人能夠分證清楚;可你看都未看此詔書,又憑何認定此乃本宮鎖偽造的?」

景嵐:「你……」

趙庚年徐徐道:「公主的字跡清和秀雅,皇上的書法卻是遒勁有力,實難偽之,此其一;這份遺詔之明黃綢緞乃是戶部織造所特供,其綉路針工亦是獨一無二,此番只要將織造專人傳召上殿,自可分辨真偽,此其二……」

說到此處,戶部尚書微微點了點頭表示贊成,趙庚年又道:「其三,這詔書所印確是當朝國璽,除陛下以外,無人可使……」

景嵐冷笑道:「國璽在尚寶監,陛下昏迷期間若有人居心叵測……」

「此節也並非毫無可能,」趙庚年道:「只不過慶王卻是不知,在陛下重病昏迷之前,曾傳召朝中大臣們入宮,除了囑託朝中事務外,並告之諸臣國璽已從尚寶監挪至他處,除陛下以外無人知曉,此舉本是為防他人趁陛下昏迷之際有所圖謀,而如今,恰恰證明此遺詔乃是真正的遺詔!」

我心頭一窒。

難怪景宴只讓我將遺詔公布,卻從未擔心過會否有人質疑其真假,原來他早有決斷,把所有的路都已鋪好。

這時,殿中有不少朝臣都紛紛點頭表示當時他們也在場,能夠作證確有其事。

景嵐怫然道:「此遺詔縱是皇上所立,可既乃襄儀公主所呈,便做不得真!」

我想所有人都沒聽懂他想表達的是什麼。

「慶王這話倒是令本宮汗顏了,本宮是做了什麼逆天之事,連上呈陛下遺詔的資格都沒有了?」

他已不再掩飾周身不可逼視的氣勢,盯著我的臉一字一句道:「一個隱瞞自己真正身世的逆犯之女所呈的遺詔,何足為信?」

真正身世這四個字,猶如一道雷電劈下——

他居然知道,這怎麼可能?

難道——

念頭一出,有一個聲音自背後響起:「慶王所言不錯,襄儀公主並非元宗皇帝與哀家所生……」

太后自側門從棺木後繞了出來,緩步走到了我的面前,淡淡地道:「她乃前朝叛黨林丹青之女。」

四周充斥著一股森然之氣,那殿中的朝臣究竟是何反應我已無心去留意了。

景宴分明同我說過,宮中的太后是假的,可眼前的這個太后,竟在眾目睽睽之下,徐徐道出當年的真相——關於父皇和她、林丹青與太醫徐留芳之間的種種,那些不為人知的過往,天底下除了父皇母后之外,又怎麼會有人知道的如此詳盡?

若她當真是太后,何以對景嵐的身世絕口不提,難道她甘願把皇位獻給一個害死自己親兒之人?

殿中,隱約有混亂的騷動,待我從擺脫混亂的思緒中擺脫出來之時,景嵐看著我問道:「太后所言,皇上根本毫不知情,而你有心利用皇上對你的信任蠱惑皇上擬下那道遺詔,又如何能作真?」

我一時語塞,倒不是無從辯駁景嵐的話,只是一時間仍沒能洞悉他的意圖,「太后所言,本宮聞所未聞,倘若太后當年欺君在先,這麼多年絕口不提此事,將所有人蒙在鼓裡,何故今日突然就承認了自己的罪行了?難道是見父皇不在了,皇上也去了,這才良心發現了?」

太后驟然怒道:「你——大膽!」

景嵐抬起眼,他俊秀的雙目微微閃動,「母后早在父皇在世時,便已同父皇主動道明真相,父皇念及養育之情不願將你治罪,只讓你離開再也莫要回京,誰知你仍貪戀權位,意欲重歸朝野興風作浪……若非你走上了這一步,本王原本也不會提及此事——」

看樣子,這個太后應當不是真的,而景嵐是當真對自己的身世一無所知,否則理應不會如此毫無顧忌的觸動這根弦。

只不過,他們是從何得知我的身世呢?

景嵐見我沉默,只當我不願承認,他道:「既如此,傳上人證罷!」

我原以為,所謂的人證不過是為了作偽的可有可無之人。

可當可兩位士兵架著那渾身傷痕纍纍、神智恍惚的女人進殿時,我整個人忽然就站立不穩的搖晃了一下。

青姑,林丹青。

她看上去受過重刑,在士兵放手後,竟連跪也跪不直,她有些茫然的不敢抬頭,彷彿對這陌生的殿堂感到害怕,此時的她與昔年在陳家村中那個身手靈敏、目中無人的古怪大夫簡直判若兩人——我的心冰涼一片,我不敢想像一個人究竟是受過什麼樣的折磨才會被摧毀至此。

景嵐把目光停在她身上,一頓,冷冷道:「罪婦林丹青,抬頭看一看她是誰?」

青姑愣了一會兒,慢慢仰起頭,看到我的時候渾身哆嗦了一下,我下意識要踏前一步,她突然拽住景嵐的衣尾,狠狠搖頭道:「不,不,謀逆之事與她無關……她,她毫不知情……」

「她毫不知情?可她明明是你的親生女兒……」

「不,我們,我們多年未見,是我,一切是我一人所為……」

我雙拳緊緊攥起,如今我終於明白,景嵐曾做了數年聶光的謀士,而青姑也一直跟隨在聶光身邊,他喬裝成風離青姑認不出他來,可在那段日子裡,他卻從青姑那兒得知了皇宮中的那個襄儀公主才是她的親生女兒。他在青姑因謀逆案被抓獲入獄之後,對她進行輪番的逼問和折磨,並誘導暗示她所有人都已知道我同她之間的關係,只怕這兩年來我的失蹤,都已被青姑誤解為是我逃脫朝廷的追捕。所以,她才會一見到我的時候就否認我與謀逆案無關,而不是急著撇清我們的關係,她已徹底亂了方寸,甚至不記得至關重要的一點——謀逆者罪當滿門。

待青姑被帶出延福殿時,我看到景嵐滿是挑釁的眼神,恍惚中他與山巔之上的風離重疊在一起,都是那麼擅於……操縱人心。這是□□裸的威脅。然而他對我再清楚不過,哪怕是死路一條,我也絕無可能會狠得下心腸置青姑於不顧。

景嵐問我:「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?」

我強制壓下心中的波瀾,努力的讓自己的呼吸平穩下來,看了太后一眼,又望著遠去青姑的身影道:「即便確有其事,可這又與皇上的聖旨有何干係呢?慶王殿下……」

「你大可佯裝此刻方知,」景嵐截住我的話頭,「來人!傳他入殿!」

有一道頎長的身影宛然踏入殿門,背著光看不清面容,可我卻一眼認出了他。

寒風穿門而過,那人朝著這個方向迎面而行,他一身布衣再樸素不過,但每步入一步,我的心就下沉一分。

殿內有人甚至脫口而出:「是……駙馬……」

駙馬。宋郎生。

一別一月有餘,我以為我再也見不到他了。

他本應還在廣陵的大牢之中,怎麼可能,怎麼可以,會出現在這兒。

難道他不知道,景嵐隨時可以對他這個逃亡的將軍治罪。

我怔怔望著他的眼,卻看不懂他眼中的漣漪是何樣的心緒。

我聽到景嵐問他:「宋郎生,你與襄儀公主乃是夫妻,這些年來,可知她真正的身世?」

宋郎生默然了片刻,緩緩啟唇道:「知道。」

「是何時得知?」

宋郎生的眸色深沉似海,他靜靜地望著我說:「兩年前,在澤州,她同我說她並非是先帝之女,因擔心身世暴露後會有劫難,讓我……帶她離開。」

萬事皆有因,可我猜不透他這樣做的因。

他的話就像刀子,是天底下唯一能夠刺痛我的人。

眼前的一切化為一片朦朧的霧,蔓開,滴落,我從未試過在這麼多人面前哭過。

我看不清他的神情,我想,他終究是有他的苦衷的,可我也不能忘記我要做的事。

我微微偏頭拂去了眼淚,勾了勾嘴角,朝景嵐道:「不錯,我確是非父皇與母后的女兒,兩年前宋郎生之所以離開軍營,也皆是我所迫,那又如何?」

這番話說出來,連成鐵忠與皇后都難免震驚不已,更別提殿中那群目瞪口呆的臣子了,景嵐見我就此承認,亦是怔住,旋即冷笑道:「然則皇上並不知實情……」

我說:「陛下自然毫不知情,否則又豈會將遺詔放心交給我。」

景嵐道:「你如此欺君,利用皇上對你的信任誘他寫下此詔,如此,詔書之中的內容……」

「詔書之中的內容究竟是什麼,何以慶王連聽都不願一聽,就急著否定呢?」我回過身,望著殿內的群臣們,心中明曉得很。這般老臣早在我監國之時就因我對他們的壓制而對我有所怨言,那麼多年下來明裡暗裡找我麻煩的也不在少數,那都還是看在有父皇恩寵的面子上,如今突然讓他們得知我根本只是一個逆賊之後,這要如何讓他們咽得下那口氣?

我重新回過身,道:「諸位大臣都是我大慶兩朝元老,輔佐過兩位君主,對陛下的忠心自然不言而喻……或許有人與慶王一樣質疑此詔,不過諸位大人切莫忘了,不論我的身份是何,不論陛下知曉不知曉,你們身為陛下的臣子,豈可輕視陛下親筆所書之詔書?」

見他們露出退卻之意,我淡淡道:「今日慶王既證明我乃林丹青之女,是謀逆之罪也好欺君瞞上也罷,待今日事畢之後將我已大慶律法處決我也絕無怨言!」

饒是他們方才得聞之時震怒不已,此時聽我這番說法亦是不知從何駁斥,正是此時,趙庚年肅然道:「皇上遺詔在此——」

殿內殿外之人終究跪下了身。

景嵐之所以一次次阻止,揭穿我的身世,試圖讓所有人都質疑這遺詔的內容,只因他唯恐景宴在詔書中昭告他的罪行,把皇位傳給小皇子,並讓我來輔政監國。

然而遺詔上,沒有提及我,也未有提及景嵐,甚至沒有提及小皇子。

所說的只有一件事——父皇當年所寫下的兩份詔書。

景宴願在他駕崩之後,將父皇的第二道詔書公之於眾,遵父皇的遺願。

第二道詔書所安放的位置正是在上朝的皇極殿之上——皇極殿三個字的牌匾之後。

不論父皇傳位於誰,滿朝文武皆應全力輔佐,不得有違元宗聖意。

這是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。

當趙庚年念完遺詔之時,連景嵐都難免露出惑然的神色。

我甚至能感覺到他隱約的不安與欣喜,畢竟在他的認知中,父皇只剩下他這麼一個「血脈」了。

除了宋郎生。

他由始至終都在看著我,彷彿對周遭的所有沒有半點興趣,當殿中所有人同往皇極殿時,他猝不及防的握住我的手,輕輕道:「阿棠。」

我渾身僵了僵,乏力的望著他,「不論你與景嵐達成了什麼樣的約定,縱然是為了我,你也不該來的。」

他還待說些什麼,我已抽開手轉身而去,到了這個地步,我已改變不了任何事了,但至少,可以讓他離我遠一點,不必拖累他同我一起死。

父皇的第二份傳位詔書嵌於皇極殿匾額的夾層之中。

宮中的侍衛費了很大的勁摘下匾額,小心翼翼的撬開背部的夾板,在眾人親眼所見之下取出了聖旨。

這大慶的江山是父皇打下來的,若說,朝中尚有人對景宴並未那般忠心耿耿,但他們對父皇確是忠心臣服的。

所以當趙庚年顫著手展開聖旨之時,所有人屏氣凝神,不敢發出一絲聲響。

我早已知悉,父皇這道詔書所要昭告天下的,是那個當年遺落民間真正大皇子。

父皇素來是個處事謹慎之人,他既要取信於天下臣民,自然已是做好了萬全之策。

故而,他將他與太后當年所種下的因果與諸般相關之人卷案,都分別匿存在刑部與大理寺各處,只需稍稍查證,便絕無有人再心存疑慮了。

而自此刻起,不僅是我,連景嵐在這朝中就再無方寸立足之地了。

「……皇室血脈遺失,朕痛自克責,夙夜祗懼,所幸天有所感,終輾轉尋回皇長子……」

趙庚年念著詔書,我原本以為自己的心已如一潭死心,直到我聽到宋郎生的名字。

「……廬州儒商宋氏,育養皇長子成人,皇長子功德宜之,屬以倫序,入奉宗祧,改名蕭景桓。朕深思付託之重,謹於今時祗告天地,即皇帝位,內外文武群臣及耆老軍民竭力輔佐之……」

後面還說了什麼,我已然聽不入耳了。

天地間驀然空無一物,連周圍的騷亂與景嵐愕然的面孔都化作空茫。

天邊的濃雲滾滾而來,一寸一寸將人心吞噬。

往日有許多無法解釋的支離破碎,終於一片一片拼湊起來,鋪在我的眼前,組成了一副崩壞的真相。

原來,到頭來,他,才是父皇真正的皇子。

這就是為何,當年父皇願放君錦之一家一條生路,給他們逃亡的機會;

為何,父皇明知宋郎生的養父母是誰,仍願招他入朝為官,入宮為婿;

為何,最終宋郎生還是被父皇說服,願放下仇恨,去做那兇險至極的內應;

為何,宋郎生對我的身世毫不意外,想要遠走高飛的心比我還要急迫;

還有為何,父皇會千叮嚀萬囑咐景宴,要由我來公開這道聖旨。

父皇深知宋郎生無心權位,他一心只想同我在一起,絕不願犧牲我而去成就這所謂的天下大業。

唯有我來了,才會因我叛黨之後的身世所困,當我揭開父皇的這道聖旨之時,諸公諸臣也就定了我的死罪。

天底下只有一人能力挽狂瀾。

那人,只能是繼任皇位的新君。

而宋郎生為了救我,縱使千般不願,也會甘承此重。

我終於恍然大悟,這天下大爭之局,我也好,景嵐也好,宋郎生也罷,到頭來,都沒能逃出父皇的掌控之中。

景嵐終於卸下他的偽裝,他變得面目猙獰,**盡顯無疑,口中一遍遍喊著:「謊言!這是陰謀,這道聖旨是偽造的……來人!將此逆賊替本王拿下!」

只是,被宮中的禁衛軍拿下的不是宋郎生,卻是他。

他的千秋大夢,是時候該醒了。

在這空蕩蕩的暗色里,我望著宋郎生,他漆黑的眸子粼粼如玉,依舊如當年那般雅逸目秀。我們僅距三步之遙,然而當文武百官齊齊喚他「皇上」之時,我終於明白,從今往後,三千繁華,獨獨無法取這一瓢飲。

屈膝跪下的時候,我看見宋郎生踏出一步伸出手,似乎想要阻止我的這番動作,我垂下眼眸,慢慢的俯下了身。

那些關於襄儀公主的傳奇,也到了終結的這天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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